我的酸辣人生

我出生在八百里秦川北沿向陕北黄土高原过度的地带，一个古老但不算太大的县——耀县。我的父辈、祖辈也是出生与生活在那一块地方，据祖辈说，他的祖辈也是生活在那片土地上。因为世世代代是没有文化的穷苦人家，因此也就没有什么族谱、家谱一类的，可以用来具体考证家族是哪一朝哪一代迁徙移居到这片土地上的。也许在魏晋南北朝时期，我的祖先就做过北魏等少数民族政权的子民，也许在唐代时我的祖先就诊过医圣孙思邈的药堂。谁知道呢！不过可以肯定的是，我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。记得当年在北京上大学时，外省同学看了我和一位蒲城籍女同学后说，一看你们都是陕西人。我问：“怎么看出的？”他说：“你们的脸型都长得像临潼兵马俑里陶俑的脸！”

地道陕西人，就有一副陕西人的肠胃，以及儿时形成的饮食习惯与味觉。爱酸辣味。小时候，吃饭没有辣椒那是不可想象的事。吃饭要调辣子，吃馍也要夹辣子。那年月，自然灾害频发，时常导致庄稼收成不好，尤其是夏粮不好。农民们为了补救，往往广种秋粮，秋粮不外乎是玉米、荞麦、黄豆、绿豆、黑豆等豆类。今天来说，杂粮似乎是好东西，是城里人追求健康饮食受宠的粮食。但那时候，是穷人的口粮。一个冬天顿顿饭吃杂粮，不是吃玉米面搅团、玉米面馒头、苞谷糁，就是吃荞麦面、豆面馍，甚至高粱饸饹。吃的人常常胃里酸。没有辣椒，这个饭就实在难以下咽。搅团要有酸辣臊子汤围着吃，玉米黄黄（今天叫玉米糕），烤热后，夹上猪油辣子，辣椒油渗入糕很深，吃起来才香。记得我当年上高中，学校离家有三十里路程那么远，夏天三天回家背一次馒头，冬天一个礼拜一次。那时物质贫乏，也没有什么菜。学生们时常用罐头瓶装一瓶扎扎辣子，也就是摘下的新鲜青红辣椒，用刀剁碎，调上醋、盐，用热油一泼。夹在馒头中吃。说是馒头，可不是白面馒头，而是玉米面，好的家庭，用玉米面与麦面掺和的蒸馒头。因为麦子少，磨面时磨的很扎实，几乎不剩多少麸皮，因此面发黑。今天叫全麦面，很时兴。当时认为是穷，吃不起纯白面。夏天天热，馒头一两天就坏，发霉，冬天冻得像铁锤，必须有辣椒刺激，才能吃得下。所带辣椒讲究点的，在里面加点蒜片，或是野蒜，当地叫小蒜，是田地里野生的，蒜头小的像指头蛋，更小的有像豆粒，但它有别致的辣味，加进来可以丰富味道。常常是到不了回家背馍的时间，辣椒吃光了。晚上下了晚自习，爬墙出学校，去周边农地偷摘青辣椒，回来蘸着盐，就馒头吃。那时是人民公社制，每家都有一点自留地，用来种辣椒、萝卜、白菜一类蔬菜。辣椒是每家都免不了要种的。秋天辣椒成熟时，摘下来，红的编成辣椒串，一串串挂在门框上、屋檐下，晒干，供后面的整个冬天、春天、夏天吃，与来年秋天新辣椒接上。吃时取一串，摘掉辣椒把，用热锅炕一下，辣椒油就会被烤出来，然后用石碾子碾碎成辣面子，油香味隽。人们根据个人爱好，辣面可以石碾碾细的、粗的，或是不粗不细的辣面。加入盐，用热花椒油一泼，就是有名的关中油泼辣子，夹馒头、调面条、搅团等等。没有菜可以，但要有辣椒。其实，辣椒就是一道菜，男男女女，老老少少，都好吃，能吃，吃起来，辣的嘴吸溜吸溜的，但还要吃，还要辣子多，越辣越过瘾。民间俗语所谓“羊吃枣刺图扎哩，人吃辣子图辣哩。”就是描述这感受的。

而与嗜辣同等重要的，是陕西人的嗜酸。无辣不欢，无酸不香。我小的时候是上世纪六、七十年代，农村可以说很大程度上仍是自给自足经济状态。家家户户每年秋冬季节都要酿醋。用当地话说，叫“馏醋”。用柿子、软枣（黑枣）、大麦等做主料，发酵后，装入特制的馏醋的专用瓮里。所谓专用瓮，就是在瓮的下端离瓮底10来公分的地方，开凿一个小洞，插上一节芦苇杆。当做输醋管道，醋糟加上水后，醋液自动从瓮缸里渗下，从芦苇管口慢慢流出，用盆接住。这就是成品醋。每家每次酿的醋要够一年吃，所以几乎要做几个大瓮的醋。开始馏出的醋味浓，方言叫酽醋。其实这个“酽”是很文雅的文言词，陕西很多方言如此。到最后馏出的醋味淡，称为淡醋。然后分类存放。吃的时候可以中和一下。这些都是纯粮食醋、水果醋，不加今天所谓的任何添加剂。而且原始手工加工。闻起来都香。记得小时侯，农村夏忙时，生产队大人们忙着收麦子，学校放忙假，但不是要你闲着，而是帮助夏收。因为小学生做不了力气活，老师就组织学生捡拾遗留在路边、收割完的麦地里的麦穗。私人不能捡拾，学生是被公家允许的。回来后，每人捡拾的麦子老师给称重记账，然后集合在一起，慢慢成为一个大麦垛，等夏收完后，学校请人帮助晒干，打成颗粒，再卖到粮站。所得款项，留一小部分作学校基金后，大部分按每个人拾麦子的多少换算成现金，分配给各人。拾麦穗时，由于天热，每个人都要带水壶装凉白开喝，我却是装淡醋喝。现在知道淡醋养颜，那时只知道解渴。

陕西人的胃，就是自小由酸辣味滋润养育。陕菜的基本味型中，酸辣味就是主味型之一。我是地道的陕西人，自然从小胃就被养成喜爱酸辣味饭菜。如果哪次饭吃的不好，胃不舒服，我就在碗里放点辣椒、盐、醋，用开水一冲，喝酸辣汤。一喝，胃立马舒服了。如今的陕菜酸辣肚丝汤、酸辣土豆丝、酸辣白菜等等一类菜，陕人最爱的原因其实就是在于它的酸辣味。记得当年上大学时，同为陕西乡党的一位同学，在宿舍里总放着一瓶山西陈醋，吃饭时加佐。我知道后，有时胃不舒服了，胃在呼唤酸辣味了，或者我有感冒的前兆时，就拿水杯去，把他的山西陈醋倒一点，加点盐，辣椒，用开水一冲，直接喝下去。几次就把他的醋给消耗下去一大截。同学心疼的惊呼：“你给我留点！”

陕西人爱吃饺子。我在北京上学时，想在饭馆吃饺子，如果没有醋、辣椒，我就不吃。学校食堂那天有饺子了，我先去看，有醋盆时，我就赶快排队买饺子，生怕买不上。买到后浇上一大勺醋，回到宿舍，加点家里寄来的油波辣子吃。如果没放醋盆，我就不吃那个饺子。感觉我不是吃饺子，是吃醋。改革开放后，各地饮食习惯被商家得以知晓，聪明的商家都会在饭馆放置辣椒与醋碟，极力满足此类饮食需求。因此现今去外省市餐馆吃饺子，多半都能看到有醋和辣椒。但之前，七、八十年代，外地饭馆吃饺子，不常见有配备醋。辣椒也不是陕西人的那种油泼辣椒，大多是辣椒酱，或是干辣椒炸的辣椒油，而且不是秦椒的味道，辣味不绵，没有隽香气，只有干辣烈辣，太过刺激。

陕西人从小到大，饮食世界里就是一组组酸辣人生。我长大后走南闯北，不得不食各地风味饭菜，也逐渐吃的惯南北各类菜系的饭食，但隐藏在潜意识中的那小时候养成的味觉基因，不时就要自发的爆发出来，就像“毒瘾”发作一样，不立即、千方百计咥一碗酸汤面、酸汤水饺或是其它酸辣味的面食小吃，我仿佛要疯掉一样。

这一辈子，恐怕都走不出这酸辣人生。